高反差、粗粒子、模糊、晃動、失焦的強烈黑白攝影代表人物
街拍大師 森山大道 自傳攝影書籍終章

繼續在路上的旅行，捕捉瞬間按下快門，
我有時變成是詩人，是科學家，是批評家，是哲學家，
也是勞動者或是政治家。
──森山大道

自喻為野犬的森山大道，一九八二年在日本出版《犬的記憶》，相隔十六年，一九九八年再出版《犬的記憶 終章》，被譽為是進入大師世界的代表性自傳書籍。



深掘記憶的旅行，就像是追索時間及空間地圖中的人生種種，從巴黎這個讓大師無可救藥迷戀著的城市作為全書漫遊開端；與森山大道攝影生涯有著緊密關係的大阪、神戶、新宿、逗子；對於年少時期的森山，就等同於異國城市、另一個國度的札幌，同時更是在此地，明治初年北海道一批重要的開墾史紀錄照，讓森山尋溯了攝影最純粹的力量；戰地氛圍的美軍基地橫須賀，是森山以自由攝影家出發、嶄露頭角的拍攝第一站；甚至跨海來到歐洲……「在路上」的公路書寫、空間的旅行故事，更契合了這位被喻為城市街拍大師的漫遊。

城市的風景，總因「人」而更加深刻：在巴黎，森山大道訪問了曾給予他重大啟蒙的攝影大師威廉•克萊因；在新宿，森山第一次與詩人作家寺山修司的邂逅，開始長達多年的合作情誼；在橫須賀，攝影家東松照明以美軍基地為背景的攝影重要代表作《占領》，給予才剛成為自由攝影師的森山決定性的深刻影響；在逗子，森山與攝影家中平卓馬建立起既挑釁又相惜的革命情感；岩宮武二、井上青龍、深瀨昌久、荒木經惟……，每一位人物都在城市各個角落的交遇中，織就出森山的「心的風景」。

※中文版特別收錄沈昭良、張照堂、許悔之「森山大道 心的風景」座談會文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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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全身就像是敏感的雷達一樣，細胞感應著所有事物，所有經過的東西充滿著我的內心，攝影時我的身體就像是進入變壓器的狀態。



在高速行駛的車上透過擋風玻璃，一張接著一張，面對擦身而過的街景按下快門的攝影風格，實在具有生理上的快感，而這可能也和獵人追趕獵物的那種感覺很接近。



我的體內對於攝影有一種極為基本的理想狀態，是我長久以來的堅持，同時變成了一種懸念，也是我對一堆古老北海道照片的惦念。



那裡是我三十三年的人生中，以自由攝影師為職出發的第一站，當時還處於越戰時期，街上充斥著緊張氣氛，人性的善惡顯得十分鮮明，既可悲又可笑的橫須賀。



假日正午、微弱陽光照射的城鎮，好像是擾亂人們心中對時間遠近判別的景象。眺望著這樣的風景，不知為何，感覺像是會在美國作家沙林傑的小說中出現、最終甚麼事情都沒發生的城鎮。



那一天路上陽光微灑，我的心情很平靜。但心中最深切之處，依舊存在理不清的思念，也可能是某種傷感也說不定。



一個記憶喚醒另一個記憶，之後再探尋新的記憶，時間循環不止。
今後我擁有的，究竟是什麼樣的記憶呢？

內文節選：

國道

把車停在摩斯漢堡旁邊，很久沒有停下車踏在國道十六號的路上。道路對面是美軍橫田基地的柵欄，延伸不斷的鐵網就這樣沿著國道直到遠方。道路的這一側，也有幾家店排成一列，雖然說已經和當初越戰時的氣氛不一樣，但是店家及街角的樣子，還是隱約散發出基地重鎮的味道。

星期天的白天，福生那段路上，微弱的陽光使那一帶顯得朦朧昏暗，人影稀少，微微的涼風中，只有中古車中心以及無數小旗幟隨風飄揚著。我手拿著咖啡和漢堡，眺望著這樣的風景，不知為何，感覺像是會在美國作家沙林傑的小說中出現、最終甚麼事情都沒發生的城鎮。

那天，我只是站在那條沿著橫田基地柵欄的國道十六號而已，已經好久沒有坐在副駕駛座，前往八王子、立川、拜島、福生以及以前常經過的路線，我只想在可以看得到基地的休息站喝咖啡、抽根菸，走走而已。也不是特別一定要去福生，只是回想起那段遙遠記憶中在那條路上的日子的時候，就想說那就去橫田吧。

※

我開始讀傑克．凱魯亞克的《在路上》這本書是因為攝影家友人中平卓馬把這本書借給我。當時的我卸下相機在日本各地旅行，中平一直跟我說：「這很有趣，很適合你喔。」我雖然想拿回家後馬上拜讀，但是腦袋有些混亂。事實上內容也並非不有趣，只是有點搞不懂。美洲大陸雜亂的人種、各個地方、大量流逝的時間、交錯遍布如網眼般的國道，其中，爵士、藥物、酒精、汽車旅館、休息站、性愛等，各式各樣的片段都像暴力般扔進來，這本長篇小說本身就充滿著不可思議、混沌不明。拿攝影來比喻好了，這種奇特的經驗像是把威廉．克萊因（William Klein）、羅伯．法蘭克（Robert Frank）、布魯斯．戴維森（Bruce Davidson）、賴瑞．克拉克（Larry Clark）、黛安．阿巴斯（Diane Arbus）、理查．艾維登（Richard Avedon），再加上，史提格勒茲（Alfred Stieglitz）及安瑟．亞當斯（Ansel Adams）這些大師的作品，都收起來混在一起，重新做成一本別種版本的攝影集，然後無止境地翻閱。

《在路上》這本小說並不是一般那種照著起承轉合走的長篇小說，說得明白點，這故事就只是薩爾．派拉迪斯和狄恩．莫里亞提這兩個年輕人駕著一台破爛車，一個勁地流浪全美的國道，在所到之處發生的大小事。一開始，摸不著頭緒的我，也在再三重複閱讀某一頁的當下，感覺到字裡行間有一種難以表達的震動傳遞過來。文體、饒舌的字句已經不是在解釋其意義，而是變成一種影像。如同電影切換場景般，使得正在拜讀的我，從某個時間點開始，用一定的節奏及速度，跟年輕的二位主角用同樣的視線，透過車子前的擋風玻璃，一起在美洲大陸的道路上流浪，而這也是這本小說帶來的生理上的快感。

我完全變成《在路上》這本小說的俘虜，想要假裝垮掉的一代中的人，總之我就是變成作者傑克．凱魯亞克的信徒，讀了好幾遍這本小說的結果，就是我連駕照都沒有，就想要開始流浪的旅程，甚至來個搭便車的旅行也可以，我想要踏上旅程的熱情越來越濃烈。

＊

然後，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底的深夜，我在小田原市區外圍的國道一號上，一個人站了很久。想在東海道上來個攔車旅行，一邊照相、一邊就這樣坐到大阪。國道旅行的出發地，我決定從小田原開始，那天晚上將近十一點我坐電車抵達小田原，就這樣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，在一號國道的路上，我持續地招著手，但卻沒有車肯為我停下。偶爾會有小型卡車或自用車的駕駛用狐疑的表情停下車，但這些車不是居住在當地的人，不然就是不理人的人，一點也不像小說寫的那樣。我的目的是搭上長途行駛的卡車，但是大型卡車通常駕駛座在右邊，位置也高，加上都是高速行駛，所以根本注意不到我就呼嘯而過。而且也有可能當時未和東名高速公路連接的緣故，深夜的一號國道實在有許多大型卡車一台接一台的疾駛而過，如同探照燈般的大頭燈光芒交錯，映射在濛濛排放的氣體中，像是要前往某個戰場，只是充斥著的是不怎麼樣的殺傷力。

還是一樣沒有攔到車的我，因為夜晚的寒冷及焦躁，變得有點膽怯，是不是要改變主意呢？還是在附近找個地方住下，明天再開始呢？我居然消極了起來，這違背了當初的決意。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，我的心中突然閃過一絲念頭，也就是假設我想要搭上長途行駛的卡車，我一定得跟駕駛對上話才能進而拜託他們，只是這樣站在路上招招手，實在不是個辦法。要怎麼才能跟駕駛對上話呢？腦中一閃而過的方法其實很簡單，因為駕駛座很高，所以我也要站在差不多的高度上才行。想要跟駕駛搭上話，我就要待在卡車會停下來的地方，就是這麼一回事。這是條深夜裡附近沒有休息站、甚麼也沒有的國道，唯一可行的地方，就是有紅綠燈的交叉路口了，站在欄杆上直接和司機們交涉。我多少也有點在生悶氣，所以二話不說就馬上執行，果然這個方法奏效。我攀爬上十字路口附近的欄杆，抓住行道樹，馬上就對著停在面前的駕駛座車窗揮手大叫。終於有一輛十二噸卡車停在眼前，司機注意到我，我表明自己想要離開這裡，實行一個多小時攔車的計畫，終於聽到我最想聽的一句話：「來！上車吧。」

我終於坐上夢寐以求的副駕駛座，雖然鬆了口氣，但仍有另一種緊張感。從大型卡車的前座看出去的世界，比想像中高很多，眼前的這一大面擋風玻璃之外就是道路，好像浮在宇宙中，像是要被這景象給吸進去般，真有點不習慣。然後依舊沒變的是轟轟聲，撕裂般的喇叭聲，和類似戰區那種司機們的長距離競車。

過了箱根，要開始下到三島之町的時候，我終於清醒過來，向司機詢問可不可以透過玻璃拍照。司機說了句：「夜裡照得到東西嗎？」答應我後又說：「我會在掛川休息站小睡一會兒，如果你還要到更遠的地方，就在那邊另外找人吧。」因為今晚就可以去到掛川，心裡都笑了起來。在經過三島市區時，不斷地按下快門，但是之後由於疾駛於漆黑的道路，閃入眼前的就只剩下來車大燈的光亮了。和司機斷斷續續的對話也漸漸停滯，解除緊張後，開始覺得有一點疲勞。我忘神地抽著菸注視窗外，綿延不絕的漆黑松木林，千本松原這條直通遠方的路，心中突然浮現傑克．凱魯亞克、中平卓馬，甚至還有幾天前才碰面的山岸章二的笑臉。

＊

如果說《在路上》是美洲大陸，這裡就是日本列島，如果說凱魯亞克拿的是打字機，那我拿的則是相機。因為天生的鑽牛角尖性格，不管用什麼手段，就只是想要上路而已。所以有一天我打電話給《相機每日》的山岸章二先生。

「哇，凱魯亞克耶，你不是詹姆斯．鮑德溫嗎？」
山岸先生聽了大概就用這種嘲諷的口氣對我說。前陣子和山岸通電話時，曾跟他說過，因為有想要拍攝的東西，所以想和他談談，就這樣和他約見面。「但森山你連開車都不會，怎麼行遍日本呢？」「什麼！你要攔車旅行？這樣不太好吧！」「定期出刊不可能，不定期的話就可以考慮一下……」「或許放一下彩色的也不錯，」「應該還是要從一號國道的東海道開始吧。」我大力拜託，終於在這一連串的疑問後得以實現，再加上他心情變得越來越好，最後，他的表情也變得有點認真了：「好吧，到一號國道試試看吧，你就坐新幹線到大阪，住一兩晚左右，採訪費由公司出，要帶閃光器材去喔。」「我不想聽到柳澤信跟深瀨昌久在我面前念你喔。」因為山岸先生的一句話，我終於放心前往我夢寐以久的路上，踏出了那一步。

我坐在卡車上奔馳在一號國道，姑且因為有採訪費，我的荷包滿滿。前方是怎樣的情形等著我，我不得而知，不管怎麼說，到達大阪的路就只有一條。總之先出發再說，對於全日本的國道，我要去的地方路程還很遠，意志有點薄弱，但也只能試試看了，於是就在震動不已的副駕駛座上，我思考著好像是別人的事。

坐在隔壁的司機問我：「不冷嗎？」，雖然有點冷，但我還是回答他不冷。好心載我的這台十二噸西濃運輸的卡車，當時正在由井黯黑的海岸線高速往西行駛。

＊

拍攝了一號國道，我第一次的攔車旅行照片，就這樣以「破曉的一號國道」為標題刊在當年的《相機每日》。之後斷斷續續在《相機每日》連載，長達三年之久。長距離的攔路旅行正是所謂的流浪，有趣之餘，痛苦也很多，所以換了請友人載我的方式。這樣一來，一路上就有友人相伴，這也跟小說是同樣的情況，雖然有點規模上的差異，但事實上也跟小說一樣遭遇了許多事情。也隨著自己在旅程中的經驗漸增，我越來越覺得凱魯亞克的《在路上》不單只是個具反抗性、混亂的流浪記；我強烈地感受到在其深處，蘊含溫柔及悲傷的敘情故事。踏上旅程，注視著旅程中的點點滴滴，決不是因為要向他們看齊，當然也不只是在尋夢而已，更不是件白費力氣的事情。這就只是在旅程中，無窮盡地發現世界的片斷跟事實的破碎性，一種連續過程而已。

對我而言，這種藉由旅程拍攝世界的攝影工作，在《相機每日》的連載結束後，仍舊持續好一陣子。使用廣角及長焦距這兩種鏡頭，在高速行駛的車上透過擋風玻璃，一張接著一張，面對擦身而過的街景按下快門的攝影風格，實在具有生理上的快感，而這可能也和獵人追趕獵物的那種感覺很接近。若把沿著國道這條灰灰長路前行的行為，用我的方式來說，可與看所有的電影、讀所有的書匹敵。繼續在旅程中，捕捉瞬間按下快門，我有時變成是詩人，是科學家，是批評家，是哲學家，也是勞動者或是政治家。

國道也有其多樣性，不管什麼都可以說，從悲慘的事故現實、混沌不明事物的氾濫，到優美的風情人文。路上是所有事件發生的現場，下午在街角突然消失的女生的影子；黃昏時一直站在公車站牌、少年的眼神；清晨的休息站司機陷入沉思時的側臉，有許多難忘的情景，旅程中親眼目睹的無數影像，即使到現在都還深刻記得。

離開這裡，再出發到下一個地方的想法，多少帶有些許的浪漫，然而事實上日常生活中無限的點和線，藉由車子形成軌跡，無數的相遇、發現、反省、領悟等都教會我許多東西。我被路上的旅程給迷住，從上一次的旅程回來後，殘留在身上的熱度還未消退之前，又馬上前往下一站，我一直重複著循環。這幾年我就拿著相機像是敵人尋仇一樣，漫無目的地行駛於全日本的國道上。

＊

幾年後的某一天，突然像是高燒頓時降溫，我的內在對於踏上旅途失去興趣，當時的理由是在車子行駛時拍的照片，絕大多數都是景色往後跑的樣子，但這都只是我對自己說的藉口，可能真的是膩了，真的就只是下車的理由。傑克．凱魯亞克這個《在路上》書中主角的分身，在流浪美洲大陸很長一段時間後下了車，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打起字來。對我而言，也該是從旅程回到暗房的時機也說不定。凱魯亞克發表青春流浪的紀念書《在路上》，雖然完全沒想過要追隨他的腳步，但我也出版了一本攝影集《狩人》當作是我在路上的回憶。

假日正午、微弱陽光照射的城鎮，好像是擾亂人們心中對時間遠近判別的景象。眺望著這樣的風景，不知為何，感覺像是會在美國作家沙林傑的小說中出現、最終甚麼事情都沒發生的城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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